盐中毒

纽约的秋天来得很早。

秋千底下积了很多还来不及打扫的落叶，干枯的，踩在上面会“嘎吱嘎吱”的响。Morgan一只脚踩在秋千上一只脚在空中晃动，她想，明天早上保洁员可能会疯掉。

电子表的指针滴滴答答指到了12，这令人不愉快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。

这是第三次转学了——从上初中到现在总共41天，她换了三次学校，然而这第三次的结果也不尽人意，光是看着其他人投向自己的眼光Morgan就忍不住想要跑开。

胸牌上“Stark”四个字母已经被人用黑笔涂掉了，Morgan发狠的想要把它扯下来，校服毛衣被别针勾破了，冷风从那个窟窿里灌进来，冻得她打了个冷战。

 

离家出走并非是在和谁赌气，她知道自己或许是愤怒的，但至少不是因为她妈妈。

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已经做的足够好了，她给自己换了三次学校而没有问任何原因，Morgan没有理由对她生气。

而她怨恨的那个人，就静静的躺在她的面前，一言不发。

 

Morgan靠着石碑坐下来了，她把后背紧紧的贴在石头上，好像这样就能离他更近一点似的。她张开嘴让林风灌进来，这种熟悉的味道会让她想起小时候，和小时候的果汁冰棒。

以及那个在半夜里给她偷出一支冰棒的男人。

头顶的树冠沙沙的响了一阵，Morgan下意识的把身子往石碑后面缩了缩，可她这些幼稚的小动作逃不过来人的眼睛，那人落在石碑的另一面，踩着落叶“嘎吱嘎吱”的走了过来。

那人穿着身红蓝色的夸张制服，欲盖弥彰套了件外套。

Morgan知道这个人是谁，她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，看他把头套粗暴的扯了下来塞进兜里。他的头发全乱了，可他本人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，只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，说：

“谢天谢地，你真的在这里。”

——那是蜘蛛侠，Peter Parker。

 

Morgan感觉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，四岁那年她失去了很多东西，父亲，果汁冰棒，林间小屋，那时候她在葬礼上第一次见过了这个年轻的哥哥。

很多人和她说话的时候会隐藏起那些悲伤的情绪，但Peter不一样，他把那些悲伤大剌剌的摆在眼睛里，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如何隐藏。

Morgan瞪着眼睛看他，她说：“你是怎么找到这的？”

Peter笑了起来，他说：“因为你是Stark。”

在很多年以前，在Morgan还是个钻在帐篷里捉迷藏的小女孩的时候，Peter总能第一个找到她的藏身之处。Morgan曾经问他为什么，他说因为你是个Stark，而Stark都有一颗会发光的心脏。

Morgan感觉鼻子酸了那么一秒。

可她暂时不想就这么乖乖的跟着Peter回去，她还有一肚子的火气找不到地方发泄，Peter Parker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出现，就像他当年莫名其妙的消失一样。

所有她爱的人都喜欢突然消失，她受不了这个。

所以她下意识的躲开了Peter想要摸她的头发的手，她恶意的让那只手不知所措的停在空气里，Peter愣了几秒，才自嘲的笑着把手收了回去。

“我很抱歉，Morgan。”他说：“我不是一个好哥哥。”

他只是道歉，却丝毫没有要解释自己当年突然消失原因的意思。Morgan还能记得和他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春天，他就那么普普通通的离开了复仇者大楼，她在窗口看他，他还转过身来朝她挥手。

那是一次预谋已久的，残忍的离去。

她曾在某个相似的春天目送花环载着反应堆远去，可那时候她还不懂得离别的意义。Peter不来见她的第一个月，她在夜晚抱着被子小声流眼泪，她想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，喜欢的人都要这样毫不留情的离她而去。

伤心之后，她才开始变的怨恨。

 

“这么多年，你去哪了？”Morgan问他，她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不自然。

“很多地方，你知道的。”Peter耸耸肩：“欧洲，西伯利亚，印度……还有MIT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？”

Peter犹豫了几秒，他说：“因为我从来没有离开过。”

他说的那么坦然，好像一点愧疚的意思也没有似的。Morgan仰着头看他，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后悔的证据来，可她失败了。

现在的Peter Parker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把伤心堆在眼睛里的男孩了，Morgan看着，他的眼睛好像变成了灰色，像其他许多人一样，用一种平静的，悲天悯人的神色静静的和她对视。

这是Morgan最不想看见的东西。

那些灰暗的眸子，她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，她还能看见父亲的模样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已故的Tony Stark的女儿，每个人都在透过她缅怀过去的英雄。

她换了四所初中，因为每次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候，台下那些眼神会变得肃然起敬。

Morgan痛恨这个，她痛恨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，痛恨人们在得知自己姓氏后不由自主的叹息，她甚至痛恨春天，痛恨新泽西。

她也痛恨他在最后时刻戴上了那只本不该由他来戴的手套。

所有的那些人，那些眼神背后，他们都拥有了一个圆满的故事结局，除了他自己。

今天下午的时候，她躲在窗子外面看着她妈妈接了学校打来的旷课电话，她靠在桌子上的背影看起来形单影只。Morgan在那一秒感觉孤独的深海要把这间房子都吞没了，她只好拼命的，拼命的跑了出去。

她甚至连目的地也没有想好，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这里了——她生活了短暂四年的木头房子，她父亲最后的安眠之处。

那么高大的一块石碑，上面空空荡荡的刻着几行字：

 

Tony Stark

1970——2024

 

“你是个骗子，”她说：“所有的一切，是你在骗我。”
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Peter淡淡的说。

“你就是个骗子！”Morgan突然叫了起来：“你们，你，还有他！你们根本就不爱我！你们都一声不吭的离开了，你们都是不负责任的骗子！”

她看见Peter灰暗的眼睛里逐渐被激起了一点波澜，她应该害怕的，可是骨子里那一点属于Stark的破坏本性在此刻暴露无遗。她格外想撕碎这个世界，撕碎那块墓碑和所有本就不该出现的平静。

“不是的…”Peter的声音有点发抖，他说：“我是骗了你，可是你的父亲…他不是这样的……”

“他就是这样的，”Morgan看着他说：“他骗了我，他说他会平安回来，他说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我和妈妈，他说他会永远保护我，是他食言了！”

在说这些话的时候，她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嗡的响成了一片。

“Tony Stark，他是个骗子。”

“他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超级英雄，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”

 

一阵凌厉的风撞到了她的脸上，Morgan愣愣的看着Peter堪堪停在自己脸前的右手——他哭了，眼睛红红的一整圈，举在空中的手在不停的发抖。

人类在极度极端的情绪中会做出来许多伤人的事来。

可是Peter忍住了，Morgan却没有。

他眼睛里的灰暗全部消失了，可这也不是Morgan想要的结果，她眼睁睁的看着悲伤的湖水把周围的一切统统淹没了，Peter站在湖水的中央，却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。

她抓住Peter悬在空中的那只手，扑过去抱住了他。

 

“我很抱歉……”

她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嘴里，咸咸的，她说：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“那不是我的本意，我只是…只是……”

 

“我只是太想你们了。”

 

她还不够高，只能勉强抱住Peter的胸口放声大哭，眼泪鼻涕都曾在了他的制服上，可男人也并不在意，他用胳膊紧紧搂着Morgan，互相依靠着在深海里哭泣。

“你能原谅我吗？”她在Peter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声问。

可是Peter没有回答，他只是哑着嗓子说：“你能原谅我吗？”

 

 

“说说吧，为什么要离家出走？”半个小时以后，擦干眼泪的两个人又重新贴着石碑坐在了一起。

“我受不了别人看我的那种眼神，”Morgan看着夜空说，“那种充满敬畏的，却又怜悯的眼神，说真的，我觉得现在没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字，所有人对我的标签都只是Stark。”

“可是有时候想想，我这么在意这个，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走出过这个漩涡吧。”

Peter笑了笑，他说：“我喜欢你的这个比喻。”

“你知道吗，Tony离开对我的打击其实并不会比你更少，”他说：“那时候你还小，Morgan，你可能还不会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，可那时候的我正是懂得却又无法抵御这种事情的年纪。”

“可你看起来很好，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的。”

“每个人都是这样的，可是没有人真的很好。”他说：“你的爸爸，Tony，这世界上没有人会不爱他，他的离去是插在每个人心脏里的一把刀子，可即使如此，大家还是要继续坚持着走下去。”

Morgan眨着眼看他，她说：“我看得出你眼睛里的悲伤。”

“因为我也从来，从来没有走出来过。”

他笑着摇摇头，说：“所以后来我离开了，我很抱歉，但是当时我确实没办法再继续那样的生活了。”

“我住在纽约，待在复仇者基地，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角落不在缅怀他，我当时和你困在一样的处境里了，无论我有多么努力的想要忘掉，想要往前走，但事实就是做不到。”

“从他把我带进这个基地，从他把我拉进他的生活轨迹的第一天起，一切就都已经是注定的了。我走不出这个漩涡，Morgan，永远也不可能的。”

“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，离开这里的一切。我得到一个看不见他的地方去，只有这样我才能挣扎着在漩涡里继续走下去。”

Peter说着，眼睛又变得湿润了起来，这满天的星星此刻全部倒映在了他的眼睛了，亮晶晶的，Morgan看着他，很久很久，终于忍不住小声说了句：

 

“我原谅你了。”

 

Peter笑了笑，Morgan想，他现在终于也成为一个像样的，合格的大人了。

他们在星空底下，靠着那块石碑又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，关于Peter的世界旅行和大学生活，以及Morgan在纽约的新家，她穿着Peter的大号外套，热乎乎的。她把手指藏在袖子里问他不冷吗，他点了点胸口的蜘蛛图案瞬间冒出一股热气。

“加热功能”，他得意的说。

而这套看起来有点朴素的红蓝战衣，Morgan从没见过，她说“你这件衣服是哪来的，怎么会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？”

她说着，就看见Peter的眼睛突然暗了下去。

“这是…你父亲给我做的第一套战衣，”他摸了摸胸口的蜘蛛图案，说：“有太多功能了，神盾局说一旦损坏可能就再也修不好了，所以我不舍得常穿这个。”

“但今天来这里找你，所以我想还是应该穿上。”

Morgan看着他，他在微笑着，眼神温柔的落在她的脸上。

她知道此时此刻，这一秒，Peter在透过自己的样子看向另外一个人。

 

可是现在，她觉得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。

 

她给了Peter一个大大的拥抱，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身上，她说：“我饿了，我们回去吧。”

Peter也回抱住她，说：“小公主，你想吃什么？”

“芝士汉堡怎么样？”

“嗯，我想想，这个时间估计汉堡店都已经下班了呢，”Peter故意这样说着，他如愿看到了小女孩皱起来的眉毛，才慢悠悠的说：“但是我知道有一家24小时店有超美味的芝士汉堡，今天遇到我算你走运哦。”

他把Morgan从草地上拉起来，在离开以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块被两个人体温捂热了的石碑，石碑的背面还刻了一首诗，是Tony特意要求刻上去的。

 

——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，我不在那里。

 

“你说，他会在哪里呢？”

“我不知道，”Peter戳了戳她的心脏，他说：“在你的心里，在宇宙里，在风里海里。”

“只要想着他，他就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。”

 

请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哭泣

我不在那里，我并没有睡去

我是激扬起的风，千丝万缕

我是雪地里的钻石，熠熠生辉

我是温暖的阳光，亲近着稻谷

我是秋季里的细雨，轻轻柔柔

当你清醒于早晨的安宁

在鸟儿幽静的盘旋种

我奔放着飞升的激情

而在被点亮的黑夜里

我有是释放温柔的朗朗群星

请不要在我的墓前悲泣，我不在那里，我并没有离去。